見過聖殿

吳昭明 (十五屆歷史)

二○一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八日,畢業約四十年的東海大學聖樂團團員回母校團聚、練唱,在東海路思義教堂還有兩場演唱及錄音、錄影。

(編按:點選上列照片可讀取參加者名單)

我早在去年中就報名,四、五百個晨昏終於過去。二十四日午後,搭高鐵接駁車在東海校門口下車,刻意緩慢步履,從「新」校門行走約農路,一如一九六九年夏天第一次進東海校門。當時細雨吹拂,一路感受鳳凰木所烘托的清新和山林野趣--臺南府城來的孩子對夾道的?凰木格外親切。鳳凰木樹冠狀如華蓋,發枝遒勁,奔放一如松樹。盛夏,東海校園敷彩漫天火鳳凰,無論從路思義教堂東側或西側展望,都是一派壯美氣象,且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況和感受。四十三年後的深秋,再次行走鳳凰樹下,景致依舊怡然可人,忽地驚覺,近兩年來個人幾件鳳凰木畫作,難道是潛意識裡東海意象的浮現?而非早年的臺南府城?

約農路近路思義教堂廣場有個十字路口,往西,朝校友會館路上,一路上坡,看到文學院兩側,有幾棵鳳凰木或因之前的不當截肢,或因樹根被柏油路面緊緊包覆而得病,不得不砍伐。聽說,有東海師長質疑當初為何選擇種植鳳凰木?對於抱持如此觀念,或拙於人文觀照和省思者者,給個夏蟲不可語冰的按語,不知妥當否?

至於聖樂團因何團聚?

東海大學於一九五五年創校時,化學系鄭得安教授即成立唱詩班,一九五九年由詩班演變成附屬於教會和東海大學的聖樂團。一九六七年,美國三年一次全球大學合唱演唱活動的負責人到東海試聽後決定邀請聖樂團兩年後到美國演唱,主辦單位負擔六十位團員和領隊在美國一個月的旅費。雖然因為男生的兵役問題未能成行,但此一邀請實屬聖樂團,也是團員畢生無上榮耀。

上世紀八○年代,聖樂團從東海大學校園淡去後,這次是團員第四次返校團聚。聖樂團有過四、五任指揮,近三次的團聚以 Mrs. Rice 米威廉夫人所帶的團員為主,可能是聖樂團以這一時期的凝聚力最大吧。個人在東海讀了幾天歷史,稍有歷史癖,敢強做解人。米夫人年輕時是美國著名羅伯特.肖合唱團台柱,專精德國式唱法,一九六八到七五年擔任東海聖樂團指揮。專業之外,像慈母般的和顏悅色最是吸引大家,但光是愛的教育長久下來不無可能流於鬆散,這好有一比,佛菩薩,總有怒目金剛護法,慈眉善目得要戒律適度箍束。能夠維繫鐵的紀律的是一九六九年至七一年的聖樂團工讀生,十三屆社會系簡春安--曾擔任東海大學社工系主任、長榮大學校長,目前在東海任教,當時喊他簡老闆--米夫人和簡春安的絕佳搭配,緊緊牽繫團員,才可能在畢業四十年後,有五十餘位團員回東海藝術廳練唱,有近半從歐洲、大洋洲、美國等地專程回來。其中,十八屆社會系馮以文,適逢公司整個搬遷,老闆宣布暫停休假,馮以文拚著辭職不幹,執意請假回國,幸而老闆妥協,可以不必掛心回去得找新工作。

平常談吐溫文的米威廉夫人,練唱時可非常謹嚴,一再修飾團員的發聲、咬字,進而以德國唱腔唱出優美感人的聖樂。聖誕節、旅行演唱、歡送畢業生音樂會,及教堂禮拜等等,每年總要演唱四、五十首曲子而且幾乎都要背譜。

曾經幾次開車搭載友人,對音樂稍有素養者,一聽到聖樂飄蕩會問那一個合唱團唱的,答說四十多年前東海聖樂團旅行演唱時的錄音,友人既佩服又存疑,怎像是國外合唱團唱的?答問之間,難免世人多不知臺灣曾經有個世界級唱詩班的無奈。

早期,許多人大專聯考的第一志願填東海,像聖樂團團員十四屆外文系的辜懷群、經濟系的賴兆貞,都是第一志願進東海,還有多位為了參加聖樂團而選擇讀東海的。有優秀的學生加上「天才總是一窩蜂出現」,一般合唱團頭痛的first tenor難覓,聖樂團每年總會來一、兩位「高人」。至於當年是如何嚴格訓練,從辜懷群的「自白」多少可以比較具體地理解:

「雖然只參加了一天,但所有的歌都會背,除了阿雷路亞,被站在旁邊的某人搗亂得一塌糊塗,她一下子唱 soprano 一下子唱 alto ,也不先說一聲。」聖樂團才會有這種事吧。

身為聖樂團團員的榮光,辜懷群說:「參加聖樂團是我們此生的高峰。這個團體對我們一生的影響還有什麼可以比呢?」情繫聖樂團,一大群年逾花甲的「初老」回母校,就為了在米夫人指揮下一起唱歌。聖樂團之於團員的意義,二○○四年一月的團聚已有「經典」的感言:

如果拭去聖樂團,東海四年至少一半留白。

聖樂團總總是生命最深沈的積澱,暮年,當記憶逐漸空白,最後淡去的一定是聖樂團。

東海四年,主修聖樂團,副修書法。

此一發言後,竟有人「加碼」:

主修聖樂團、副修團契,旁聽工業工程。

這次團聚在路思義教堂的演唱會,安排校有分享,十四社會系汲宇荷代表發言:

「二○○二年十四屆校友在 Las Vegas 舉行畢業三十年 Reunion ,孫召棠建議聖樂團團員早到一天。我們在旅館 Mrs. Rice 的客廳,當她抬起手指揮我們唱『願主賜福保佑你』,第一個合聲出來的時候,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下來。在我們許多人心目中,東海、東海聖樂團是我們生命中莫大的賜福與恩典。當時我們一起學習歌唱,有美妙的音樂,也幾乎無懈可擊的合聲。」

光從這幾段告白,或可體會,團員對於東海聖樂團情感之厚之濃,聖樂團對團員一生影響之深遠。

去年中,十二屆工業工程系袁祝平學長宣佈聖樂團團聚的消息時,十四屆物理系的孫召棠即在網路上回信說:一聽要回東海唱歌,怎坐得住。

團聚的幾個月前,汲宇荷學長派給我一個任務:要我「看著」周聯華牧師,這次周牧師再度「全陪」--一九七一年聖樂團到臺灣南部旅行演唱時,我曾經和當時的領隊,東海大學董事長周牧師睡上下鋪--汲宇荷「強調」,今年九十二歲的周牧師身體狀況相當好,只要留意著他就好。團聚這幾天,陪牧師吃早飯後走到藝術廳練唱,他喜歡走文理大道,顯然鍾情於舊校區典雅的美感,也喜愛鳳凰木,乃至「老東海」。和他談到:何以被選為士林官邸凱歌堂牧師?民國五十九年盛傳周牧師可能出任東海大學校長,何以大家期盼的美事成空?周牧師請示蔣夫人時,蔣夫人說,「要人竟要到我頭上。」時在臺灣的孔祥熙夫人宋靄齡說:「東海大學的校長有一百位,凱歌堂的牧師只有一位。」很多老東海為周牧師沒能接任東海校長導致東海「江河日下」,竟而難以回頭而慨嘆,當「面對」母校,直有「雪擁藍關馬不前」的心境。即便回學校,不少人行走的只有舊校區,甚至有人婉拒出任東海董事。

二十八日上午,路思義教堂第一堂禮拜時,聖樂團團員,十一屆工業工程系曾紀鴻牧師講道,曾紀鴻曾任中華衛理公會會督。講道時,曾紀鴻引舊約〈以斯拉記〉重建聖殿,謹摘錄部份:「眾民大聲呼喊、因耶和華殿的根基已經立定.然而有許多祭司、利未人、族長、就是見過舊殿的老年人、現在親眼看見立這殿的根基、便大聲哭號.也有許多人大聲歡呼」曾紀鴻講到這段時,多次提及「是感傷不是哀傷」,還點出舊東海和現在的東海,當時在詩班座位的我豈只「感傷」。且嘗試解讀:見過「舊東海」的「老年人」,目睹當下東海,能不「大聲哭號」?然則,「曾董事」一定會是東海董事會的「鹽」。

進到東海友會館 check in 時,看到一張《東海大學校訊》,通欄標題:「東海新生訓超酷 爬人生樹、騎馬舞、願望蜻蜓讓夢想起飛」。才走過鳳凰木夾道依然舊時東海的怡悅,接著,映入眼界的竟是另一種迥不相同的境況。東海創校的理想是「全人」的養成,早年,校園多大師,學生中不乏特立獨行之士,正因為當時東海的人文厚度才可能淬礪出聖樂團的歌唱水準,才可能緊緊凝聚團員。然,《東海大學校訊》顯現者,是否「媚世」?豈當下東海,母校通相?

距二○○六年一月的團聚,竟已六年九個月沒回東海。

二十四日下午兩點半的幾分鐘前進到藝術中心--當年練唱遲到,簡老板可會擺臭臉、瞪眼、罰錢,最受不了他老大再三再四地「恐嚇」缺席超過兩次開除,我真的被他開除,還有好米夫人召喚,否則,不曉得「生命最深沈的積澱」會是甚麼--一進門,迎面而來的氛圍乃至於感受是,同學都上了年紀了。雖然古人「七十稱老」,參加團聚的同學大多「才」六十出頭,卻有蒼老的感覺,尤其指揮米威廉夫人進門時竟佝僂背部,和二○○六年的風發儀態迥不相同。米夫人今年七十九歲,似不應該如此老態,聽說前些年病了一場後體能大不如前。不過,當站在藝術廳的老位子,抬起右手,指揮團員們開始練習發聲時,米夫人依然當年氣宇。

二十四日下午開始練唱,二十六日晚上在路思義教堂演唱十三首曲子。辜懷群安排錄音、錄影,將製作CD。練唱僅約十三個小時,就演唱、錄音?若非底子深厚,及高度自信,可能如此?

米威廉夫人這次再到臺灣來,聖樂團幾位團員鼓吹下,校牧室李貽俊牧師成立「東海大學路思義合唱家」,請米夫人「再譜青春」。「合唱家」二十六日和聖樂團一起舉行演唱會,唱了三首曲子。

且看,「路思義合唱家」,名諸「合唱『家』」是何等氣勢。米威廉夫人「壯心未已」,她建立的新殿,不知多少「東海老年人」要流著淚大聲歡呼。

登臨大度山,回到東海從前,五天聚會的怡情,即便難免感傷、哀傷的洗滌,然,「何處靈山不是歸」,終究回向塵世。(2012.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