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格天使吟唱的時空(2006)

吳昭明 (十五屆歷史)

 夜晚,在廿世紀台灣最偉大的建築 ─ 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獻唱聖詩,當樂音迴盪似合掌雙曲面,詩班光影映照教堂正面黝黑高聳玻璃帷幕,猶如飄浮空中的天使吟唱天籟。

 這是東海大學聖樂團校友記憶中,最深沈的積澱。

 記憶可重複倒帶,時光可回到從前。陶然如天使歌唱的情境,誰人不愛,幾人能夠?於是,二○○六年一月一日,聖樂團校友回到現場,登臨路思義教堂演唱。

 海內外校友聚會,豈能只演唱一場,東海之後,接著,二日晚上在台北衛理公會恩友堂舉行。搭乘遊覽車北上途中,我和社會系十七屆的馮以文坐在最後排,他太太劉迓義和他同班,也是聖樂團團員,目前家在南加州,待業中,一家四口都回來團聚。

 馮以文低我兩屆,當年東海學生總數才一千出頭,且全體住校,一天碰面好幾回,前後幾期,在學校時大多相互熟識。其時,東海校園充滿性靈,牽繫很多學生寒、暑假留在學校讀書、放懷山林。馮以文、劉迓義,和我,也是流連忘返者,加上同是聖樂團團員,在校時,經常在一起。

 遊覽車上,向馮以文描述上次聚會的情形,○三年歲暮、○四年初,聖樂團三十年 reunion 種種。馮以文遺憾的說:

 「說好要回國的,跟老闆一再解釋,這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但老闆硬是不准假。憑甚麼?」

 這,難道是馮以文目前覓職中的原因之一?我接續說,兩年前,十四屆外交系學長辜懷群慷慨邀請,到台泥大樓,台北戲棚錄製 CD。聽到這麼一回事,他悠悠的說:

 「人生,有必要一直為外物所役?人生,不盡然是工作、賺錢。畢業三十年,都年過五十了,總要有些屬於人文的東西,尤其有一些可以讓朋友共同回憶的。

 這次,帶孩子一起回來,就是希望讓他們看看爸爸媽媽讀書、談戀愛的地方,尤其參加聖樂團的情形。」

 說著說著,好一陣子,馮以文的 bass 聲好似更寬厚了。

 談話時,不由得想著一日晚上,路思義教堂演唱會後,數學系的周維中教授請幾位團員吃宵夜。周維中和馮以文同屆,兩人曾在學校「搞」啥讀書會的,怎不想想,二十世紀七○年代,台灣的政治環境是甚麼德性?周維中一度多年沒有國籍而滯留美國。上個暑假,回東海擔任半年客座教授。踽踽校園幾個月,頗有所「悟」,周維中認為:

 「東海一點都沒有變,前幾天,凌晨兩點鐘,躺在文理大道旁的圍牆上看星星,星星還是那麼清澈冷冽。」

 東海真的沒有變?東海依舊東海,而東海之所以為東海,其中的一個重要因子是東海聖樂團。

 東海聖樂團,應是上個世紀六○、七○年代,台灣唱得最好的合唱團。美國紐約林肯中心初開幕,曾來遠東找一個合唱團到紐約演唱,選上的就是東海聖樂團。此次參加 reunion 的,不少是當年的團員。

 其時的聖樂團指揮,米莉莎夫人,曾經是美國著名的羅伯華格納合唱團台柱,米夫人嚴師慈母的氣質,傳道者怡悅的教學氛圍,化育出德國唱腔,似天籟的樂音。

 直令同學難忘的,應該還有東海校園的景狀,當人、事、物皆相宜,時空座標才可能倒帶、複製,進而重新演、生情境。既然共同記憶可能再現,兩年前,六○、七○年代團員畢業卅年 reunion 之後,終究方便再找個聚會的說辭。於是,我提醒婦聯會副祕書長,社會系十四屆汲宇荷,慶祝東海創校五十週年是個好理由,而有了二○○五年底的集訓,以及路思義教堂和恩友堂的演唱會。

 或是心靈蘊蓄的激盪?返校前夕,竟魂縈東海。有詩為證:

       將老尋夢回東海,
       大度山上聖樂飄。
       喜樂陶然路思義,
       待回塵世更妖嬌。
 伊媚兒傳述的日子,終於到了。二○○五年歲暮,三十多位團員聚集大度山上,集訓、演唱,鳳凰樹下迎晨曦,回到年輕,陶然印象鮮活的性靈盛宴;跳空歲月,竟如此渾然。

 二○○六年元旦晚上,路思義教堂演唱會之後,我走下聖壇,向專程回東海欣賞音樂會的前東海大學校長吳德耀的夫人致意。吳師母也是聖樂團的女高音,公子吳清邁是前任東海大學董事長,吳清邁、賴兆貞夫婦,都是聖樂團員團員,也參加團聚。吳師母問說:

 「離開學校那麼多年了,還能夠唱這麼好。」

 回答吳師母的贊賞和疑惑,匆匆說:

 「在學校時,米夫人打下深厚的基礎,因此,雖然畢業三十多年,但稍稍練唱,感覺,很快就回來。」

 還有,定則吧,歷史上,天才出現,都是一窩蜂的。早年,東海的土壤、環境、教育方式,以致於特殊的人文氣質,得能彙集許多嗓子好的學生;聖樂團,能夠讓這些好因子穿出泥土,齊聚成林。像一般合唱團最頭痛的男高音,每屆都會有一、二「高」人。終究,音樂和福慧之間,應存在一定的因果關係。

 且回到練唱現場。

 廿九日下午,在教堂開始練唱,十三屆經濟系,現任國貿局副局長吳新華,曾經是聖樂團的「逃兵」,只參加兩年就退出,此次,趁參加十二、十三屆同學,慶祝東海創校五十週年校友會之便,抱著參加夏令營,輕鬆愉快的心情回聖團。練唱時,他坐在我的右手邊,當樂譜一翻開,米夫人一手舉,羅芳華博士鋼琴起個音,我們大副局長幾乎「傻眼」。吳新華本以為一開始是簡單的分部練唱,等各部練熟之後,再合聲,輕輕鬆鬆渡幾天假,豈料,樂曲之難,而且大多是無伴奏的 acappella,沒有鋼琴伴奏可以抓音,或「渾水摸魚」。喔!還有兩首全新,快節奏的曲子,乖乖,三天之後就要上台「正式」演唱。

 幾是魔鬼營,吳新華沒想到是這種玩法,啐啐唸,直說要開蹓。無奈,這,可是大度山上,並非國貿局,同學喊的是吳新華,不是副局長。大度山上,來得,輕易走得?尤其一開始 second tenor 才到了兩個,我安慰吳新華,隔壁,十一屆的曾紀鴻,是前衛理公會會督,在東海時,就是高手,畢業後擔任牧師,幾十年來五線譜沒有斷過,「靠」他,一定可以跟得上。

 我還懇請副局長看看小弟我的處境,練唱時難免人員流動頻繁,有時候 first tenor 只剩小弟一人,千萬拜託,好歹走不得。反正距離校友會還有兩天,震撼歸震撼,吳新華還是留下。

 雖然曾經「逃兵」,雖然參加聖樂團只有兩年,而且,都事隔三十五、六年了,但一睡醒來,第二天練唱,吳新華覺得,好像還可以「湊合湊合」。不知他天賦異稟,抑或當年打下紮實的底子,終究記憶的蝕刻,逐漸浮現、明晰。

 擔心副局長真的走人,不參加演唱,十二月卅一日,二○○五年最後一夜,在台中市福華飯店的校友會,特地邀吳新華一起走下山,拉攏感情。可真擔心他走人?

 校友聚餐,安排聖樂團演唱,encore 沒有,更多曲目,明天,請上教堂。

 福華「演唱」後,我陪幾位「小」女生走路上山,從東海校園東北緣「切」進學校。路過教授宿舍區,仰首天頂,獵戶星座就嵌在那,東海校園,曾經緣起「天空多麼希臘」。這裡,也是早年東海通才教育,大一天文課,物理系系主任高振華教授和同學觀星望斗的地方。

 可不是「查勤」,深夜邀吳新華一起迎接第一夜倒數計時。終究練唱壓力大、累人,睡覺、養神第一。不過是光陰刻度罷了,何況早年東海可沒有第一夜啥的,順其自然吧。

 正式演唱的時程到了,二○○六年一月一日早上教堂禮拜獻詩是 warm up,晚上,在路思義教堂的音樂會,中場,有周聯華牧師講道。周牧師從耶穌誕生時天使的樂音,談到聖樂團雖然不是天使,不及天使的天籟,但聖樂團每位團員都像他自己的孩子,當然關心團員練唱,並期待唱出天使一般的歌聲。

 周牧師曾經幾度擔任東海大學董事長,多次陪聖樂團旅行演唱。一九七一年春天,南部旅行演唱,住宿高雄學苑時,我和周牧師同寢室,他還記得睡上下鋪,和大夥一起搬西瓜的往事。

 周牧師說,他這輩子講道無數次,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九六九年春天,聖樂團北部巡迴演唱,在台北國際學舍,講道,不過短短五分鐘,但,他一直記得當天的景象,一襲藏青長袍上台,當時覺得,很多人一定很疑惑,這位先生何許人也。

 早在一年前,汲宇荷就邀周牧師參加 reunion,周牧師爽快答應。汲宇荷偷偷地說,周牧師可能比大家還在意聚會是否舉行,幾個月前就問起,行程是否確定。團聚,周牧師幾乎全程參與,除星期天早上趕回台北主持禮拜,其他時間,當同學練唱時,他就靜坐一旁,仔細聆聽。

 演唱會現場,路思義教堂昏暗映光中,周牧師略帶沙啞的音色,高低有緻的闡述:「天使的歌聲」,言下之意,聖樂團也是天使歌聲。不過,講道之後,竟輪由聖樂團書寫歷史。

 下半場開始,羅芳華博士鋼琴給一個音後,O Magnum Mysterium,啊!偉大的奧祕,先出來的女高音,「一個接一個」,女聲部唱了兩句,tenor正要進去,米夫人示意重新起個音。兩次銜接,可能「流暢」得少數幾人感覺得出來。

 樂曲「順利」走完,聖樂團卻也再次書寫「歷史」,歷史當下,我和十四屆物理系孫召棠說笑,快樂一番。孫老哥即引伸、嚷嚷,頌讚說:

 「聖樂團演唱會,經常創造歷史。這回,終於有了第一次起音後重新來過,而且還是由聲部中最強的 soprano 來填補缺失,創造歷史,如此呈現,太完美了。」

 當空間融入台北,在恩友堂,才要練唱就來了外交部禮賓司長賴建中,十七屆經濟系。一坐在會眾席,我就認出他,指指點點後,他一臉笑容默念出我的名字。演唱會後,他說,下次一定參加。唉!又是一個攪動生命底層的生靈。

 或是「說再見」之前的慣例,我恭謹的向打從三十多年前參加聖樂團以來就敬畏至今的汲宇荷建議:請審慎研議,而後,聖樂團集會,兩年一次,馮以文說他一定參加─總要找人墊背。還有,聖樂團竟然在東海消失多年,東海好的傳統怎可任令拭去?校友豈可坐視?請大學長建議學校、教會,儘快恢復聖樂團。

 二○○七年歲暮,再回到從前。米夫人向我說,她一直很努的為大家保養身體。

2006.01.15.

2006 聖樂團團聚照片 — 倪伯峰提供